村山宏為日經中文網撰稿:「我盡可能地不接受採訪。因為中國的記者會誇大我的説法,將一些無關緊要的
內容寫成新聞」,筆者曾有機會與中國一家大型電子廠商的高管促膝談心。據這位高管稱,由於在採訪中説的話會被記者扭曲報導,因此這位高管在中國原則上不接
受採訪。對此,筆者搖著頭回應道「恰恰相反,只有接受採訪才能讓記者無法隨意報導」。
不過要是記者選擇走捷徑,就會出現那位高管所擔心的現象。即誇大和捏造新聞。雖然這種做法在短期內會産生效果,但並不會持續很久。因為讀者一旦知道所報導
的是假新聞或是誇大事實的新聞,就會失去信任。而如果媒體大量刊登假新聞或誇大新聞,其發行量和閱覽量也不會增長。經常報導捏造或誇大新聞的記者,最終也
將失去讀者的尊重。這樣的媒體和記者從長遠來看都將遭到淘汰。
認真的記者和正統的媒體重視的是獨家新聞。多多報導其他媒體沒有報導的獨家新聞是引領媒體事業走向成功的基石。獨家報導如果能夠獲得讀者的持續關注,媒體
不但有望獲得穩定的訂閱費,還會獲得可觀的廣告收入。為此,媒體企業要求記者多報導獨家新聞,記者也為蒐羅獨家新聞而東奔西走。
這裡存在一個陷阱。政府和企業在向尋找獨家新聞的記者提供一定信息的同時,作為回報,會要求記者寫一些對自己有利的報導。從政府和企業獲得獨家新聞的記者
因今後還想獲得獨家新聞,便在不知不覺中迎合對方。逐漸地,記者的目光遠離讀者,一味迎合採訪對象的喜好。如此一來,令採訪對象不悅的「真實」新聞也就不
再被報導。
曾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保羅·羅賓·克魯格曼(Paul Robin
Krugman)在《紐約時報》等美國媒體擁有自己的專欄,並多次在專欄中批評歷任總統的經濟政策。為什麼克魯格曼能夠言辭犀利地批評總統呢?克魯格曼教
授在自己的書中回答稱「因為我遠離華盛頓的正規交流場所」。教授指出在華盛頓報導政治新聞的記者都是通過政府高官的透露以及對掌權者進行採訪等方式來獲得
內部消息,不過這很容易令記者陷入危險境地。因為記者既會受到獲取特殊消息的誘惑,也會感受到被消息來源拒之門外的恐怖。
但克魯格曼教授卻是在位於新澤西州的大學任職。他説「我寫稿時既不用在意華盛頓的政府高官,也不用刻意顧及他人」。教授總是根據公佈的數字和分析來寫專欄,因此比其他記者能更早地指出總統政策的不當之處。
筆者本人也是記者,就如何與採訪對象保持距離一直感到頭疼。既要對得起自己的讀者,有時也不得不批評那些曾關照過自己的採訪對象。每當遇到這樣的情況,就
會感到胃痛。因為採訪對象痛苦的表情和憤怒的面孔會浮現在我的眼前。儘管如此,若是完全按照採訪對象的意願來寫,進行宣傳,就會辜負了讀者的信任。
説實話,筆者也覺得不採訪就寫稿會輕鬆許多。只收集企業發佈的經營信息和政府發佈的政策信息,根據這些進行理論性的批判,就完全不會出現胃痛的情況了。既
不用反復地尖銳提問,也不會招惹採訪對象厭煩。就算在報導中進行批評,也不會有人因此下不了臺。這樣就可以一直當老好人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唯有採訪才是記者的根本。聽取持有各種立場的採訪對象的想法,將各種對立的觀點進行整理的同時形成獨自風格的可以讓人接受的「客觀事
實」,這才是採訪工作的真正意義和樂趣所在,也是痛苦之源。有時還會被採訪對象欺騙或是誤解。不過,只有在煩惱和痛苦中發掘出來的「真實」才是有份量的。
採訪還具有減少謠言的效果。從事記者這個行當的人,越是缺乏信息,就越是會發揮想像力,寫出具有轟動效應的、將誇張、妄測、捏造交織在一起的奇異報導。如
果拒絕採訪,就會被懷疑「這家企業或政府是不是在隱瞞什麼」。而為了弄清被隱瞞的「事實」,記者就會天馬行空地發揮想像力,拼湊出非常離奇的內容來。
相反,如果是本著採訪內容來寫,就不能過度地誇大、妄測和捏造了。因為如果那樣做,就會失去今後的採訪機會。同時,報導內容若是與進行同樣採訪的其他記者的內容相差太多,就會喪失信譽。企業和政府若是期待媒體客觀進行報導,就應當接受記者的採訪。
反過來講,一個謠言和捏造新聞頻發的社會,可以説就是一個採訪機會少、信息匱乏的社會。因為如果信息進行了充分公開,記者就會本著真實情況進行報導。謠言多的社會表明了企業和政府都沒有充分地接受採訪。
這一道理不僅僅適用於國內報導,在國際上也是通行的。若是不想讓外國一五一十地報導本國實情,最好是禁止外國記者進行採訪。但若不允許採訪,外國記者撰稿
時就會沒有可以依據的事實,只能任意發揮撰寫。這樣就有可能出現誇張,也有可能出現近乎捏造的內容。如此一來,對本國不利的新聞就會不斷地傳播到全世界。
哪會有喜歡這樣結果的國家呢?
作者村山宏為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版:日經中文網)編輯委員,本文僅代表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