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快活》:老莊不能正確分析“人之道”
2011年01月12日11:11 來源:《光明日報》
也就是說,有了蒼天,就必然有黃天或昏天(黑地)。有了白天鵝,就必然有黑天鵝或其他
顏色的天鵝。有了五個腳趾的正常分岔,就必然有個別人兩三個腳趾連結在一起,分不開岔。有了正常的五指,就必然有多出或少出一個或更多的岔的異態。有了光
滑完整的皮膚,就必然有各種變態病態:附贅懸疣,還有更普遍的有時未必被認為是病變的青春痘、神經皮炎、牛皮癬、紫癜、白癜。它們的出現是必然的,也是病
態的。病態出於自然和必然,同時自然和必然又要求矯治病態。再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要求絕對地全無病態,這才是病態,這孕育著比時有病態更大的風險。例如,
傳媒上一片漆黑,固然是病態,傳媒上隻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恐怕也是病態,其危險性不亞於一片漆黑。以人來說,遺傳基因會發生 變異,正常的細胞存在的同時會有病態的細胞乃至於癌細胞出現。一方面,生理的正常發展、發育、繁殖造就了人體或生命的正常模式﹔另一方面,從受精卵到生命 的每一個過程,每一段發展,以及從出生到長大到老死,每一天每一刻都存在著變異、走向反面、病態化、惡性化的可能。也許應該說,健康與病態就像生與死一樣 地緊緊相依,實為一體,細胞的分裂既是生長也是老化更是死亡,生理過程的另一面就是病理,營養的另一面就是廢物與毒素,手指、腳趾的另一面就是駢趾與枝 指,完整光滑的皮膚的另一面就是附贅懸疣。自然的另一面是非自然、反自然,大道的另一面是非道、反道,天的另一面是逆天違時、倒行逆施。隻有包含著自己的 對立面的存在,才是全面的平衡的與可靠的存在。只有能夠包容、化解、克服、吸收,也包括某些情況下能夠抵御自己的對立面的存在才是有生命力的存在。
人性的問題也是同樣,有人性美、人性善,就有人性惡、人性丑,自古以來關於性惡性善的爭論都是各執一詞。人性中有平和就有暴烈,平和的人並不是絕對地不 會暴烈,而是不輕易暴烈,能控制自身,有足夠的文化教養控制自己的暴烈。人性中有愛戀就有忿恨,佛家講得好:“愛欲生嗔怨,嗔怨生煩惱。”如果不能克制嗔 怨,培植與愛惜愛戀,誰和誰也生活不到一起。說自私是本性嗎?其實人的本性中也包含著助人為樂,包含著利他的高尚化傾向。人性也罷,天道也罷,自然也罷, 人世也罷,並不是單行線,不是只有一個方向,你可以有所選擇,有所摒棄,你可以從中判斷何者為正,何者為反,何者為健康,何者為病態,你可以致力於將人 性、天道、自然引向一定的方向而避免相反的方向,卻不能夠斷定它只能是一個你所希望你所喜歡的獨向單行線。
可惜,莊子與老子部分地達到了這樣一種對於天、自然、道的認識,卻又常常停留在絕對的自然、天道之上,他們傾向於將天道與人道對立起來,是天而非人,從而不能正確地分析、解剖、使用“人之道”,解決人類文化的必要性、積極性與負面發展的可能性悖論。
至於將儒家的仁義道德視為六指或足趾粘連不分的淫僻:自找麻煩,畫蛇添足,脫褲子放屁,違背天性,無事生非……則有它另類的尖銳與激烈。樹規範還是依人性?人類一直是在這樣的悖論中生活與發展的 。
《莊子》一書,常有新論、險論、怪論、“陡峭”之論出現,如雄鷹高飛,如海潮湧起,如懸崖矗立。初讀,你會一怔,有點匪夷所思。想一想,不無道理,絕 了,虧他想得出,你還真駁不倒他!再想一想,覺得他老說得太絕對太故意抬槓了,你想和他辯論,終又覺得像他這樣,能與眾不同地、富有挑戰性地提出與討論問 題的人是太了不起了,你應該歌之詠之,舞之蹈之,為他的思想的奇葩而贊頌歡呼。
就拿外篇首章《駢拇》來說,它抨擊儒學,抨擊仁義道 德,將一切專業、專長乃至社會分工視為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自找麻煩。其立論橫掃千軍如卷席,其辯才刀光劍影如入無人之境。歸結到一點,仍然是自然,是大 道,是本性,是人的精神上的自由逍遙。如果沒有認真閱讀過,枉為中華學子! ——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