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日本人不像有些中國人那樣隨處接吻?
2017/02/24
日經中文網特約撰稿人 張石:2月14日情人節過後,在網上到處可見中國舉行「接吻大賽」的新聞,一場名為「三生三世十里玫瑰」的接吻大賽在海南海口舉行,山東省濱州市一商場以價值8000元的鑽戒為獎品,舉辦了一場情人節接吻大賽,南寧青秀萬達廣場舉行全城熱吻大賽……我在中國的網上看到一篇題為「4年間他拍遍了在上海地鐵上接吻的男男女女……」的文章,説「聰明的笨笨熊是一個程序員,現在工作生活在上海。2012年起他開始在上下班的地鐵上拍攝那些接吻的人,照片傳到網上後有網友很喜歡,建議他「多拍一點放在一起才有意思」。慢慢的接吻的照片越拍越多,一直拍到現在。」(1),這位攝影者公佈了20多幅他(或她)在上海地鐵的車廂和月臺裏拍攝的青年男女旁若無人地公然接吻的照片,而我在日本乘了20多年的電車和地鐵,如果讓我來拍這樣的照片,我會一張都拍不到。在「文明開化」比中國早得多的日本住了20多年,我幾乎沒有看到過日本人當眾接吻,可能不是沒有,但是可謂「鳳毛麟角」,不容易讓我看到,我也又問過上面提及到的那位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他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果年輕人在電車上公然接吻,有時會遭到周圍人的制止和指責,也許在中國人看來,現在的日本人比現在的中國人「封建得多」。
在現代西方文化中,親吻是一種常見的表達愛意的方式。不一定涉及性,但是在中國和日本,親吻,特別是戀人之間的深吻,常被看作性愛的一種方式。中日古典文獻中都有一些男女接吻的表現和記載,四川省滎經出土的石棺上的親吻浮雕,被稱為「中華第一吻」,石棺的年代應該是東漢時期,距今已有1700多年,據説1941年出土于眉山市彭山區的「天下第一吻」的雕塑可能比「中華第一吻」更早,在央視熱播的紀錄片《我從漢朝來》中,也播出了瀘州合江出土的東漢接吻俑,中國古代文學和道教經典中,都有許多有關男女親吻的描寫與記載,但是男女接吻一直是房中秘事,敢於在眾目睽睽下接吻,則是在改革開放以後了。
新中國成立後一直到80年代初,大陸的電影中沒有一個接吻的鏡頭,而如果在公共場所眾目睽睽下接吻,一定會被作為流氓抓起來。1980年的電影《不是為了愛情》中,影片裏出現三秒鐘左右的接吻鏡頭,不過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但是在當時已經很具有衝擊力了。
日本有關接吻的記載至少可以追溯到平安時代,成立於935年的《土佐日記》中有有關接吻的表現,那時所用的詞是「口吸」,而接吻這個漢字詞彙,是日本人在翻譯荷蘭語時借用的漢字詞,江戶時代文化13年(1816)完成的荷蘭語與日語對譯詞典《道夫・哈爾瑪》(Doeff-Halma Dictionary)中最早出現「接吻」這個詞。
明治維新以後,男女之間的接吻(深吻)作為一種新文化,在文學作品裏頻繁出現,但是也基本限於男女的私密領域,並沒有向西方那樣,作為一種社交的禮儀接受,而且如果像有一些西方人那樣,和初次見面的不熟悉的人不分地點場合地接吻,有可能被問「強制猥褻罪」。
到了現代,男女戀人之間的接吻當然很普及,據有關方面調查,在18歲的時點上,經歷過接吻的男女超過50%。
但是明治維新到現在已經過了近150年,在接吻這個問題上,日本遠沒有像中國人30年來這樣「突飛猛進」,在公共場所絕少看見日本人像中國人那樣大膽而毫不忌憚地接吻。
我認識一位日本人,認識她時,她是日本某醫院裏的護士部長、看護科長,她告訴我,她在15歲時就在中國參加了八路軍,後來回到日本。我對她説:「那您是中國的老幹部?」她説:「當然」。她還告訴我:「我去北京的時候,有的青年男女在公園裏行為不雅觀(接吻等),我就把他們叫了過去,批評他們。」説這話時,她的表情非常嚴肅,還真有中國老幹部的風采,可見她回到日本多年,對於現代中國年輕一代在公共場所接吻等行為,是相當看不慣的,因為在她在中國的時候沒見到過這種場面,在日本可能也沒有見過,她把這種行為,看成一種「不良行為」,而如今在中國,恐怕也找不到這種「老幹部」了,如果有這樣的「老幹部」,一定會被罵作「老封建」。
日本網路上有一個網頁,叫「智慧袋」,讀者在這裡互相解答問題,發表評論。有一位年輕人在上面發了一個帖子,説他在電車和女朋友接吻(深吻),遭到了一名帶著孩子的母親的制止,非常生氣地對他們説:在這樣的地方不要幹這種事情。他有些不服氣,就把這件事寫在「智慧袋」上讓大家評理。
而對此發表評論的讀者,幾乎都嚴厲地批評了他。一位讀者説:「我在歐美住了一年多,沒看見過在電車中深吻的人。……制止你的女性,是想讓你注意時間地點,在歐美,不守禮儀的人,比日本更令人厭惡。」
另一位讀者批評他説:你是一個分不清虛擬與現實世界的人(過於沉溺于非現實的網路與文藝的世界--筆者注),帶小孩的人當然要生氣,僅僅這種「拎不清」的行為,就非常令人生氣,當然誰都沒有權利限制戀愛本身,但是在公共場所接吻卻是沒有常識,我看到這種行為時會非常生氣。
可能這些評論也切中現代中日文化在接吻問題中所表現出的一個最大的不同點,那就是在日本人那裏,「在什麼地方幹什麼事」這種意識比中國強烈。日本的「搞錯」這個詞,用漢字表示就是「間違」,我理解,這個「間」,一方面是指時間,一方面是指空間,就是説,再正確的事,時間場所不對,也是錯誤的。如在電車上觸摸異性的身體,被稱為「癡漢」,是一種犯罪,但是日本卻有一種店叫「癡漢電車」,交一點錢可以去裏面隨便摸那裏雇用的異性;日本人在電車、公園等公共場所都彬彬有禮,但是當年輕的男女同事等去卡拉OK時,有時卻十分「放蕩」,甚至褲子脫下來也不算過分;日本人在一般的公共場所不能大聲喧嘩,但是在居酒屋卻經常吵成一片。在日本的電車、地鐵或圖書館等公共場所裏,都是不可以隨便打電話的,在電車和地鐵裏要下車以後才能打電話,在長途電車、新幹線和圖書館、美術館等公共設施裏,提供專門用來打電話的空間。日本人認為:隨便打電話,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特別是對於心臟等臟器裏安裝了醫療器械的人,電波會對健康産生影響。
在日本人看來,有很多事情,對與錯不在行為本身,要看在什麼樣的時間、地點,不能把「間」搞錯了,而日本人往往十分細緻地區分這種時間與地點,不明白區分時間地點及周圍氣氛的人,被人稱為「KY」,在日語中分別是「空氣」和「讀」的這兩個詞的第一個字母的發音,也就是「讀不懂周圍空氣的人」的意思。
在日本,什麼地方、什麼時間做什麼事,都有比較精細的規定或曰「約定俗成」,日本人把這種對「間」的細緻的區別與把握叫「間的美學」,甚至到什麼地方去穿什麼樣的衣服,説什麼話,都有比較精細的規定或曰「約定俗成」,走到街上,僅從服裝就可以斷定某個日本男人是去參加婚禮或葬禮,因為只有這時,日本男人才一套純黑的服裝,而參加婚禮時一定要係白領帶,參加葬禮時要係黑領帶。
因為了解在什麼空間和什麼時間該做什麼事情,日本人一般不會隨便亂扔垃圾,不會在公共場所和夜晚大聲喧嘩,不會不守交通規則闖紅燈,他們十分注意不要做出讓周圍的人産生不愉快的感覺的行為,接吻也是如此,他們會覺得這種屬於「私密」的事情,也許會使周圍的人産生不快感,也許會使未成年的孩子受到不良的刺激,因此他們經常選擇在公共場所抑制慾望,追求美學。(2)
我無意批評有些中國人隨處接吻,也許這種現象雖然歷史很短,但是已成為了一種中國的「民俗」,無需指責,但是,日本人這種日常生活中「間的美學」,正是日本優美的社會環境和良好的社會秩序的一個重要的來源,是湛藍的天空、肅靜的夜晚、清潔的街道、嚴整的秩序、流暢的通行的重要保證,而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間的美學」上,和日本人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應該向日本人學習。
(1)網易訂閱,http://dy.163.com/wemedia/article/detail/BQM8HTR5051687FK.html
(2)我在其他的文章裏也批評過日本男人在夜晚飲酒後隨地小便的問題,但是這只是一個個別問題,不代表日本人整體的「間」的感覺,也許有些日本人認為夜晚飲酒後隨地小便是一個被人們允許的「間」吧。
張石 |
張石 簡歷:
1985年,中國東北師範大學外國語言文學系研究所畢業,獲碩士學位。1988年到199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助理研究員,1994年到1996年,東京大學教養系客座研究員,現任日本《中文導報》副主編。著有《莊子和現代主義》、《川端康成與東方古典》、《櫻雪鴻泥》、《寒山與日本文化》、《東京傷逝》、《孫中山與大月薰—一段不為人知的浪漫史》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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