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11, 2015

蔡登山:狂放不羈龔定盦

蔡登山:狂放不羈龔定庵

著名中醫費子彬對於龔定庵詩集研讀甚精,能就龔詩重新剪裁排比而天衣無縫,他曾寫有《古玉虹樓集龔定厂詩》。當年「集龔」可說是文人愛玩的一種文字遊戲, 連新文學作家如冰心都喜愛「集龔」,我曾在冰心家看到那幅梁任公為她寫的楹聯「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嶽夢中飛」,便是她集龔的詩句。
龔自珍(定 庵),才氣縱橫,平生學問涉及之廣,世無其匹,自經史百家、詩詞、雜說、人文、地理、朝章、掌故,旁及內典、蒙古語文,幾於無所不窺,可謂出入九經七緯諸 子百家,而自成一家之言。其為文幽渺深邃,詩亦獨闢奇境,以奇才而聞名天下。在鴉片戰爭的前一年,他寫下「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 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詩句。在那無聲的時代,他預見了時代的衰危,他為此大聲疾呼救世的人才。就在那一場令百世悲愴的圓明園火光中,一群人進行着十九 世紀末最輝煌,也最悲壯的演出。而龔定庵扮演着啟蒙者的角色。
因為如此,所以從康、梁維新人物,到南社眾詩人,乃至魯迅等「五四」文化巨將,都對 龔氏情有獨鍾,並不同程度受其濡染。康有為稱其散文為清代第一,南海的詩作也明顯地因襲定庵的痕迹。而黃遵憲更是步龔氏的後塵,「浸淫定庵」。他模仿定庵 的《己亥雜詩》寫下八十九首絕句,亦名《己亥雜詩》。而南社詩人如柳亞子、楊杏佛諸人,更是私淑定庵,號稱「龔癡」。據統計,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南社詩 集》中,集龔句的詩,竟有三百餘首,楊杏佛就是其中的健者。不僅傳統詩人學定庵,新文學作家亦復如是。少年的魯迅、沈尹默也學龔詩,沈尹默就有〈追懷魯迅 先生六絕句〉中云:「少時喜學定庵詩,我亦離居玩此奇。血薦軒轅荃不察,雞鳴風雨已多時。」而郁達夫更有詩云:「江湖流落廿三年,紅淚頻揩述此篇,刪盡定 公哀豔句,儂詩粉本出青蓮。」郁才子正是欣賞龔詩的哀感頑艷。憂道者喜其奇警,醫國者摭拾議論,狂狷者效其「不依恒格」,恃才者慕其哀艷纏綿,大家各取所 需。對社會現實的思考,和對人生憂患的感悟,使得慷慨激奮的風雲之氣,與迴腸盪氣的自憐意緒,緊緊扭結在一起,構成了龔詩的特色。
但龔定庵恃才傲 物,放誕風流,偏宕奇詭,不矜細行,在有清二百餘年的儒林文苑中,也是很難找出第二人。他性好罵人,而且罵得尖酸刻薄,每使受者無地自容,因之他的文名與 罵名同樣震動京城。道光己丑會試,龔卷落王中承(植)房,王看到他那篇怪文,反覆誦讀,越讀越笑不可仰。不想竟被隔房的溫平叔侍郎聽到,怪問何事?王植答 道:「快來!奇文當共賞也。」於是兩人同看,不覺相對捧腹,再看試卷上註明浙省卷,溫對王曰:「此必浙江龔自珍的試卷無疑,請看滿紙有如蚯蚓的筆畫便知。 只是這小子好罵人,如不薦他,將來必然要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好歹還是薦上去的好。」王植不欲開罪他,果然薦之。等到揭曉之日,定庵果然錄取了。有人問定庵 房師為何人,他卻輕蔑地答道:「真稀奇!竟然是那無名小卒王植呢!」此語傳出後,終為王植所聞,他向溫平叔抱怨道:「當時依君之言薦了,而且錄取了,但結 果還免不了罵,奈何!」溫拱手笑答:「君家累世積德,收得這大名鼎鼎門生,便捱幾句罵也是值得的!」王植無奈,只好搖頭嘆息,自認倒楣!
定庵好 罵,不但對他人如此,即對自己的叔叔亦復如此。其叔任禮部尚書時,有人問他關於乃叔學術事,定庵答道:「吾叔根本一竅不通,何來學問?……」其人頗不以為 然,反問道:「我常謁令叔於家中,每見他手不釋卷,何得無學問?」定庵笑答曰:「我叔僅讀五色書,紅面者縉紳,黃面者京報,黑面者稟帖,白面者知會,藍面 者帳簿,他天天為這五色書忙得不得了,哪能有學問?」又一次有新翰林來求見其叔,定庵乃避入側室中,聽其叔問該人以近作何事?其人回答寫白摺子(館閣 體),其叔稱善並告之曰:「凡考卷字迹宜端秀,墨迹宜濃厚,點畫宜平正,則考時未有不入彀者。」其人唯唯聽命,龔忽自側出,鼓掌曰:「翰林學問,原來如 是!」其人惶遽去,其叔大怒訶之,叔姪之間由是廢往還。
說到館閣體,講究黑、大、光、圓,定庵是不拘繩墨之人,那堪寫這種中規中矩的字體,但不諳 館閣體書法,就不能點翰林。當年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散原老人)的書法,雖質樸古拙,然而並不合館閣體潮流。在第一次會試中並沒有通過,他回鄉苦練了三年 之久,才於光緒十五年(1889)成為進士。而定庵終其身竟與翰林無緣,他在憤激之餘,除寫了〈干祿新書〉以諷刺那些點了翰林的人。又命其女、其媳、其 妾、其寵婢,統統練字,寫館閣體。其夫人頡雲女史更以書法聞名。當有客人到他家來,如果說到某某翰林,他就說:「嗤!當今之翰林何足道矣!我家女眷,無一 不可以入翰林!她們皆工書法也。」
才抱馬、班,學通鄭、孔;使得定庵恃才傲物。他熱中功名,但又仕途蹭蹬,沉浮郎署者凡十餘年,初則以副貢考充武 英殿校錄,繼則以舉人充內閣中書,因不諳館閣體,遂不得為翰林,考軍機又不入直。盱衡當世,見乎滿漢軒輊之分,乃益增其憤激。因此造成他那種行徑怪、文字 怪,乃至於生活起居、待人接物,幾乎無一不怪的性格。但儘管如此,他「亦狂亦俠」的風度,傷時使氣的作派,歌哭無端,幽怨雜以慷慨,壯烈合以哀艷,都構成 一種極富魅力的人生境界。因此近乎三甲子以來,時間證明,人們還是沒有忘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