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4, 2016

顯性與隱性:金庸筆下的兩重社會

顯性與隱性:金庸筆下的兩重社會
作者/胡小偉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解 題
金庸小說以獨立特行的人物,玄妙莫測的武功和曲折離奇的故事征服了無數讀者,同時還展示了一個個詭幻怪的世界。
金庸的熱心讀者都知道「黑白兩道」的說法。在金庸筆下,「黑白兩道」或者正邪分明,善惡對立,或者正邪不分,善惡互見,構成了一個個雲詭波 譎,變幻莫測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僅是他「成人童話」中形形色色人物活動的背景,而且或出於掌故舊典,或出於向壁虛構,本身就具有豐富的研究價值。考慮到金 庸先生的「顯性身份」是著名報人和時事評論家,他構築的種種小說世界自然不無隱喻,但「索隱」一道非本文旨趣所在,故不論。
其實「黑白兩道」不過是一種籠統之說,與現代社會中令司法當局頭痛的「黑社會」、「黑手黨」雖不能說了無關聯,但畢竟有本質區別。這是因為 一,金庸小說虛構的「黑白兩道」,主要指江湖門派「正邪」之分,而非司法制度和與之衝突者之別。比如《笑傲江湖》中「白道」指「五岳派」,「黑道」則指 「日月神教」。而《鹿鼎記》韋小寶統帶之驍騎營卻從未被視作「白道」或「正派」;二,金庸小說都是古代題材,或者說是可能發生在傳統社會架構中的故事,絕 非討論現代司法制度及其「掃黑」問題。
傳統中國社會尤其是宋元以後,一向具有兩重性質,一重是以君權為中心,「禮」、「法」為構架,國家機器為主幹形成的顯性社會,即正統社會; 另一重則或以信仰為皈依,或以團體利益為紐帶,「信」、「義」為構架,宗教或秘密社團組織為骨幹形成的隱性社會,即江湖秘密社會。這個社會的不同組織擁有 自己的價值體系、語言體系(包括隱語、切口、手訣)、集會儀規、聯絡方式和管理系統,如天地會的切口「海底」,金庸就在《鹿鼎記》中有過詳盡描述。兩重社 會雖然不時發生矛盾衝突,但常態則是互相包容,兩不相干。
本文論述就是基於這種認識展開的。
一、小說選材與隱性社會
話說《史記‧游俠列傳序》開首,即引韓非語云︰「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可知儒生和俠士在先秦社會中,都處於社會的反對派行列。金庸 評論這句話時,以為「正統是只有統治者才重視的觀念,不一定與人民大眾的傳統觀念相符。韓非指責『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是站在統治者的立場,指責儒 家號召仁愛與人情,搞亂了嚴峻的統治,俠者以暴力為手段,侵犯了當局的鎮壓手段。」《淮南子‧泰族篇》曾載先秦時「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 死不還踵。」他們甚至建立了自己的法理,《呂氏春秋‧志秋篇》記述秦惠王欲赦殺人者,其父墨者鉅子腹𣿅拒絕赦免,說「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 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𣿅不可不行墨者之法。』」以此觀之,「墨者」應該是最早的隱性俠義組織。 但是自西漢選擇了「獨尊儒術」的文化政策後,儒法合一,儒生進入了主流,建立起正統社會,而俠士依然沉淪下層。
太史公曾感慨地說︰「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總結他之謂「俠」的特點有四︰一,修令譽。「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 賢」;二,重然諾。「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若必誠,不愛其驅,赴士之厄困」;三,抗強暴,憫 貧弱。「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醜之」;四,行高潔。「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 附。」「既已寸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這就特別強調了人格獨立和私德砥礪的重要意義。有人曾以「俠」為「文化離軌者」,竊以為未必確當。以司 馬遷的慨嘆而論,「俠文化」應當與「儒文化」互補,才能趨於理想境界。
概括言之,唐宋之際,中國社會形態有了明顯變化。『安史』亂後門閥制度解體,中晚唐藩鎮割據,則以多收『義子』籠絡部眾,如『十三太保』之 屬,相沿成習,而《春秋》之『義』因而演化為『私誼』,而別析以『忠』。社會兩重性質出現新的分化,隱性社會得以建立。太史公所謂「匹夫」、「閭里」和 「鄉曲」之俠,也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性質。其中宋元人說話中的趙匡胤《飛龍傳》和梁山泊聚義《水滸傳》,尤能顯示當時豪俠於隱顯社會中之種種情態和轉化過 程。明清之際秘密會黨及幫會大行於世,正如方以智《曼語草‧任論》所曰︰「上失其道,無以厲民,故游俠之徒以任得民」,「蓋任俠之教衰,而後游俠之勢 行。」特別是知識階層由秘密結社轉向江湖隱性社會,使其面貌為之一變,傳說顧炎武曾參與創立、完善秘密組織,雖未得到確證,但足資想像。
曾有好事者羅列過金庸小說題材的歷史年代,其中《天龍八部》取材於北宋,「射雕三部曲」為南宋,《倚天屠龍記》為元末、《俠客行》、《笑傲 江湖》為明代,《碧血劍》為明末清初,《鹿鼎記》為康熙朝,《書劍恩仇錄》、《雪山飛狐》、《飛狐外傳》為乾隆朝,《鴛鴦刀》、為清代,《連城訣》為清 末。正與中國社會變遷的大趨勢一致,或者說是把握了中國歷史發展的趨勢。所述雖多「查無實據」,但畢竟「事出有因」。至於他對先秦至唐末「匹夫」、「閭 里」和「鄉曲」之俠的愛重,除《越女劍》外,則以《三十三劍客圖》補足之。這些當然不是金庸小說的重心,故不論。
本世紀初,革命黨人藉海外為基地開始反滿時,也開始了對秘密會黨的注意。孫中心先生不但身入洪門,並在《建國方略‧有志竟成》中提出:「洪 門者,創設於明朝遺老,起於康熙時代。蓋康熙以前,明朝之忠臣烈士,多欲力圖恢復,誓不臣清,捨生赴義,屢起屢蹶,與虜拼命,然卒不救明朝之亡。迨至康熙 之世,清勢已盛,而明朝之忠烈亦死亡殆盡。二三遺老見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乃欲以民族主義之根苗,流傳後代,故以反清復明之宗旨,結為團體,以待後起者, 可藉為資助也。此殆洪門創設立本意也。」
正是這個內憂外患的特定時期,引發了學者對明清之際中國社會變遷的特殊興趣,日人平山周著《中國秘密社會史》、《中國之秘密結社》(作者署 「古研氏」)首開其端,而後有陶成章《教會源流考》、馮自由《革命逸史》、連橫《臺灣通史》、蕭一山先生《天地會起源考》等著作。尤其是二、三十年代學者 的探討,其中包括一批極富情趣的題目,如孟心史《海寧陳家》、《袁督師後裔考序》、《董小宛考》、《香妃考實》、《太后下嫁考實》、《清世祖董鄂妃生死特 殊典禮》、《世祖出家事考實》等等,深入清宮內闈秘聞的文章。而明史研究方面稍後亦出現吳蕌《明教與大明帝國》上溯至元末的著述,拓展了研究隱性社會的範 圍。這些討論涉及的問題,都或多或少地納入金庸小說的素材之中。
隱秘社會的話題,首先刺激了今稱「舊武俠小說派」的勃興,如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王度廬、宮白羽、趙煥亭等。又葉洪生曾批校《近代中國武 俠小說名著大系》,在《論革命與武俠創作》一文中還提及葉楚傖《古戎寒笳記》、蘇曼殊《焚劍記》等數十種作品。甚至新文學先行者魯迅亦寫過《非攻》、《鑄 劍》、《奔月》諸篇。舊瓶新酒,正為此也。「新派武俠」亦承襲了這個傳統,如梁羽生的三十五部武俠小說中,也刻意構築以時代社會變易為背景的「江湖」隱秘 社會。而香港以晚清黃飛鴻為主角的武俠影視,變幻背景對象一拍再拍至百餘次,證明著觀眾興趣至今不衰。

金庸經歷實與近世國家民族內憂外患的命運休戚與共,時代特點造成的明清史學術旨趣直接導 致了他的小說選材。金庸開手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就上承中山先生關於「洪門」創立之思想,描寫了「紅花會」這一隱性組織的抱負作為。接著寫成 的《碧血劍》又將時代上延,創造出以袁崇煥舊部「山宗」為代表的反清復明組織,然後逐漸延伸到宋、元,最後《鹿鼎記》又回到「天地會」這個隱秘社會的舊題 目上來,只是旨趣與初始大有不同,下文再表。

二、朝代變遷與顯隱互易
武俠小說上承「游俠列傳」宗旨,向以「傳奇」(奇人奇事)為皈依。要突出風雲際會,特立獨行,自必安排在「天崩地解」之社會大變革中,尤其 是民族政權易手的當口,才能充分凸現不同社會價值系統之激烈衝撞。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正 謂此也。
朝代陵替和民族衝突引起的社會動蕩,百姓受盡苦難,在這種關頭,顯性社會的「禮」「法」架構已全然失去作用,反倒是深入民心的「忠」「義」 觀念成為的旗幟,民間結社團結抗戰成為主流。據載金兵占領河東時,曾下令「今隨處既歸本朝,宜同風俗。亦仰削去頭髮,短巾,左衽。敢有違犯,即是猶懷舊 國,當正典刑。不得錯失,付逐處。」宋欽宗《宋主與河北河東敕》諄諄勸降道︰「民雖居大金,苟樂其生,猶吾民也,其勿懷顧戀之意。」與金人頗有唱和之妙。 但是由齎送這道詔命的欽差聶昌《說諭河東士民》文告看,「昨者備坐聖旨,約知通以次出城面議。既不略至城外,審驗是非,諭問端的,輒下矢石,引兵出戰,殆 非體認朝廷危迫之意。昨晚又遣三輩齎敕書往,又復無報。不知公等意欲何為?」顯然河東士民並不怕軟硬兼施的一套,相反卻反抗割讓,進行過堅決的抗金鬥爭, 猶若《神雕俠侶》描述郭靖、黃蓉由隱而顯,領袖群倫組織襄陽守城,抗擊元軍然。而《碧血劍》中,則敘袁崇煥餘部以明官軍之顯性身份,自結號為「山宗」的隱 秘組織,後來泰山大會上聯絡九省英豪,繼續抗清大業,則是由顯而隱的相反事例。
昔者莊子論劍,以江湖爭鬥,快意恩仇為「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 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而安定天下的「天子之劍」則應「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衛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 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 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安邦守土之「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士為鐔,以豪桀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 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 君命者矣。」三種境界決定了武俠小說的精神內涵、價值取向和設定品位。
金庸小說泰半取材於鼎革之際,把握這個關目,正欲以民族存亡、文化絕續的大題目、大關節,來提調讀者的關懷,並闡釋他的「俠義」觀念。其中 《天龍八部》雖然寫北宋,但其時中原趙氏政權之外,尚有北部「分庭抗禮」之契丹政權、和偏安一隅的西夏李氏、大理段氏和吐蕃,彼此攻伐,動亂不寧,可視為 同樣背景。
金庸嘗言:
我們中華民族遇到外族入侵時,常常能把外族打退,打不退的情況也很多,但卻很難被征服。這是因為一方面我們有一股韌力,一股很頑強的抵抗力量;一方面我們又很開放,在文化上同它們融合在一起,經過一段時間,大家變成一個民族,我們的民族從此又壯大起來。
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後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
事實上,金庸小說在處理民族紛爭,政權易手的態度上凡有三變,謹略述之。
第一時期是承襲清末民初的「革命排滿」觀念和有關史料,描述明清之際遺民俠士和隱性社會在「反清復明」口號下的不屈抗爭,推崇以「漢民族主義」為中心價值的正派隱性社會。代表作品為《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和《雪山飛狐》等。在《鴛鴦刀》的結束,還特地抖露「包袱」說:
「滿清皇帝聽說這雙刀之中,有一個能無敵於天下的大秘密,這果然不錯,可是他便知道了這秘密,有能依著行麼?各位請看!」眾人湊近看時,只見鴛刀的刀刃上刻著「仁者」,鴦刀上刻著「無敵」兩字。「仁者無敵」!這便是無敵於天下的大秘密。
也是認定清室不能行「仁政」。
超越了「漢民族主義」,從多民族視角主張融合共處,為之一變。如史書曾載遼、宋邊將常以「打草穀為名,相互劫掠人丁財物,金庸借以作為《天龍八部》結撰蕭(喬)峰等一干人曲折恩怨的大關節。曾為中原「丐幫幫主」的契丹人蕭峰之言述︰
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兵再 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於非命?」「兵凶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名將,率兵奮戰,大 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屍骨如山,欲讓你慕容氏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 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其義等同於墨者「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全書結末寫蕭峰不惜以死換取宋遼相安,成為人人嘆服的「大英雄」。他的觀念得到全書的另外兩 位中心人物,大理國主段譽和出身少林的西夏駙馬虛竹的極力推崇。而隨著蕭遠山、慕容博在少林掃地僧指點迷津後笑泯恩仇,吐蕃國師鳩摩智覺悟正果,「興復祖 業狂」鮮卑慕容復瘋癲,金庸也完成了他賦予作品的主旨。
其後金庸參悟中國文化演進之謎,破除了漢滿政權交替,「夷夏大防」之「知見障」,觀念再為之一變。
「中華」向來為一文化概念。孔穎達疏有「中國有禮義之大,故稱之夏;有服章之美,故謂之華。」按照「諸候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 之」的觀念,滿族入關,改變了宋時女真政權焚毀文物圖籍,劫掠人口財物北去的方針,加速了「全盤漢化」的進程,其中之變,乃是順治二年多爾袞依山東人孫之 獬的建議,下達「薙髮令」嚴令漢族變易明代衣冠之後,讓江南士人溫習了「披髮左衽」、文化變亂的故典,引起了「天崩地解」的憂慮,造成明遺民猛烈反抗,激 起連韋小寶都念茲在茲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慘烈的大事件來。順治親政,尤其是康熙為彌合民族矛盾做了很多值得肯定的工作,包括對明遺民的安置和 尊重,輕徭薄賦,減輕戰亂地區負擔等,以致「清承明制」成為史家定評。

《鹿鼎記》是金庸「金盆洗手」之作,第一主角其實是康熙,主幹事件則是除鰲拜,平三藩, 收臺灣,尼布楚談判,也是史家以為功績的系列事件。金庸一反前期作品的觀念,著力塑造了康熙的「仁君」形象,並借他之口,表達了「宮裡的一切使用,一兩銀 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 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在《鹿鼎記》後附的《康熙朝的機密奏摺》一文中,金庸並不掩飾他對 康熙的好感,認為「批示之中,可以見到康熙英明而謹慎,同時對待臣下和百姓都很寬仁」。他筆下的近世第一隱秘組織一一「天地會」因而呈現出複雜的形態,不 復「紅花會」之大義凜然。《鹿鼎記》與《碧血劍》人物故事時隱時現的接續,我猜亦有矯正前期偏頗之意。
當然,政權易幟、外族入主,會使顯性社會的中心價值觀念發生混亂或者崩解,引起紛亂, 這恰為作者創造隱性社會五花八門的幫派形象,開闢出巨大的空間。除刻意塑造的「名門正派」以外,金庸小說涉筆成趣,信手拈來,卻為讀者會心一笑,或者津津 樂道的江湖門派甚多,其中因內廷陰謀導致領導權轉移,新的機制又造成整個組織變質的「日月神教」、領導人變質而使組織衰微的「華山派」(以上見《笑傲江 湖》)、以拍馬屁唱頌歌為標志的「星宿派」(《天龍八部》)、以下作手段控製組織,樹立領袖絕對權威的「神龍教」(《鹿鼎記》),等等。這在金庸後期創作 中尤其突出,甚至具有某種「寓言」性質的警世意味,都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

三、三教九流與隱性社會
「三教九流」其實是古代對游民階層的統稱,諸如僧尼道姑,醫卜星相,倡優丐隸,商販盜賊,等等常言道︰「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從農本 社會的觀念出發,這些離土離鄉,游蹤不定,或者以交通流通為業的江湖角色,都是行事乖張,所為可疑,坑蒙拐騙之輩。也是古代法制最難管理的一類。這類角色 恰合莊子「不如相忘於江湖」(《內篇‧大宗師》)中「江湖」二字的本意,構成傳統中國社會豐富的人物譜系。從宋元說話人開始,他們諔詭幻怪的生活和生存 狀態,就是傳奇故事的基本題材。
首先說「三教」問題。釋道儒「三教」從北朝開始「論衡」,到宋代的「圓融」,走過了由衝突、磨合到會通的漫長路程。筆者曾有《三教論衡與唐代俗講》一文論析,此不贅言。但以中國思想文化的主流,為隱性社會的重要基礎,卻須略加辨析。
有讀者曾對金庸的宗教觀念有過論爭。我以為出於對宗教的敬意,金庸小說中一向以少林、武當為武林以及隱秘社會「名門正派」之首,這是不爭的 事實。自禪門「叢林」制度化,並且影響到道觀和書院以後,釋道兩教儘管仍各有門派,但大體上形成了體系化、全國性的組織。少林地處中原,由於達摩曾經住 錫,故向為禪林名剎。近世武俠小說於禪叢中獨鍾少林,我以為不一定起自「十八棍僧救秦王」的唐代傳說,恐怕與天地會「西魯傳說」中的少林事跡關連更密。金 庸善以少林為諸小說綰合情節,提調線索,領袖群倫之樞紐,即使驟臨群雄圍攻,也自有隱居高僧化解孽障,如《天龍八部》之掃地僧然。而少林眾僧也儼然自成系 列,如于萬亭(俗家弟子,見《書劍恩仇錄》)、無色(《神雕俠侶》)、覺遠、空聞、圓音(《倚天屠龍記》)、玄慈、虛竹(《天龍八部》)、妙諦(《俠客 行》)、方證(《笑傲江湖》)、晦聰(《鹿鼎記》)等等。由於佛教有超越地域甚至國界的特點,所以金庸恆以吐蕃或西域之番僧胡僧,作為神秘的外來門派,如 靈智上人(《射雕英雄傳》)金輪法王(《神雕俠侶》)、鳩摩智(《天龍八部》)等,以收出人意表,莫測變幻之功效。
武當之張三豐武學傳說本多,明時已被目為為神仙者流,作者以之與少林分庭抗禮,自是情理中事。而《倚天屠龍記》主角張無忌出身即為武當。此 外,金庸還在「射雕」三部曲中著重介紹了全真教(見《射雕英雄傳》後附《關於「全真教」》一文)的崛起,恐怕是金庸以《長春真人西游記》有關丘處機遠赴西 域去見成吉思汗的事跡,與小說時代關合,引起的興趣所及。道教作為中國本土宗教,也影響到日本、朝鮮和越南,但不知為何,金庸小說從未出現海外之道家高手 助戰。
倒是儒家向為顯性社會之中堅,何以並列「三教」,躋身隱性社會,尚需略論。
蓋有宋文化普及以來,失意官僚和落第舉子居常時既具「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之關懷,變亂中又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憂憤,平民意識、 遺民身份和結社風尚,使他們逐漸捲入隱秘社會的漩渦之中。《鹿鼎記》開首金庸回到明末清初重新以歷史為大構架,敘述起顧炎武、黃宗羲、呂留良、莊廷鑨 「《明史》案」等掌故,後來又寫群雄大會推舉顧炎武為反清隱性社會之「總軍師」,就是出於這種認識。
儒者於武林的關涉,亦有可道者。大概是出於對王陽明事功有成,「內聖外王」的仰慕,據載︰
明朝中葉以後,科甲出身之人,頗有習武事者。《明史》所載,不一而足。如光州劉綸好擊劍,力挽六石弓,登嘉靖四年進士。宜黃譚綸,嘉靖 廿三年進士,積首功二萬一千五百,嘗戰酣刃血漬腕,累沃乃脫。麻城梅之渙【煥】,萬歷三十二年進士,與材官角射,九發九中。嘉定孫元化,天啟舉人,善西洋 炮法,綿竹劉宇亮,萬歷四十七年進士,善擊劍。萊陽沈迅,崇禎四年進士,短小精悍,馬上舞百斤鐵錐。而熊廷弼、盧象升二人尤以善射多力稱。蓋彼時科場陋習 遂甚,究不致以小楷大卷桎梏其身。且從事學術之人亦究居少數,故得有餘閑鍛煉膂力也。清初尚存此風,如宋犖年十四以大臣子入宿衛,世祖渡桑乾,水闊數丈, 犖躍馬以過,賜雕翎箭,見《碑傳集》。戴衢亨在阿濟格突圍場時,逸出一兔,即執之以獻。又于敏中於木蘭行帳中獲一鹿。均見乾隆《御制詩》。又康熙十八年學 士孫在豐扈從南苑,授御用弓矢使射麋,獲之。見康熙《御制詩》。蓋自嘉、道以後,士大夫之高者講求精微之漢學,卑者汨沒於庸濫之場屋文字,風氣始日趨柔靡 矣。此論世者所不可不知也。」
金庸小說雖也寫到了一批具有儒者風範,擅長琴棋書畫的人物,如「江南四友」(《笑傲江湖》)、以設計「珍瓏」教徒的「逍遙派」創始人無崖子(《天龍八部》)等,可惜風雅有餘,略嫌皮相,並未由此開掘。「三教」之武林風采,蓋有缺憾焉。
隱性社會與九流之關聯,比之三教要容易理解得多。其中乞丐是最典型的「游民」,金庸創造的「丐幫」在多部小說中出現過,其歷代幫主洪七公、 黃蓉、喬峰、游坦之等也成為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系列。史料中從無「丐幫」之名,但乞丐組織應該是始終存在的。我猜金庸多少從雨果《巴黎聖母院》的描述的 「乞丐王國」中得到過啟發。
九流人等流品不一,諸色騙術歷來為其特色之一。金庸描述冒稱「鐵掌水上飄」之老兒裘千丈的吹牛功夫(《射雕英雄傳》)頗有妙處。自《水滸 傳》以來,綽號便是強調人物特點的不二法門,也與江湖豪傑「揚名立萬兒」的初衷不遠。《鴛鴦刀》刻劃小蟊賊如「太岳四俠」相當傳神:「咱大哥是煙霞神龍逍 遙子,二哥是雙掌開碑常長風,三哥是流星趕月花劍影,區區在下是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蓋一鳴﹗」而「二位夫人悄悄一張,見 那人是個形容委瑣的瘦子,身旁還坐著三個古裡古怪的人物。」其作為卻也中規中矩,與「俠」的傳統定義不中不遠。結末網捕卓天雄,也算是全書「臨去秋波那一 轉」的關鍵。他們是金庸筆下最富於喜劇色彩的人物組群之一。
宮廷內闈是一個特殊範疇。宮廷應該是「正統社會」的集中體現,但內闈卻完全是一個充滿陰謀、鬥爭和殘殺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講,內闈無疑屬 於「隱性社會」的範疇。金庸在《鹿鼎記》中,著意把江湖隱性社會的焦點,通過韋小寶這個「憊賴家伙」,集中在大內宮闈之內。這裡同時出現了「天地會」(韋 小寶為其創始人陳近南之收關弟子和青木堂香主)、崇禎遺孤九難和李自成(《碧血劍》,韋小寶為九難「鐵劍門」之嫡傳弟子)、神龍教(仿佛《笑傲江湖》中的 「日月神教」,韋小寶為其白龍使)等等隱秘組織,與宮廷密謀,內闈爭風絞結一起,五光十色。同事樓肇明兄言,金庸以為宮廷與妓院同為社會最虛偽的地方,不 能不說是一個大膽的論點。此論極是。
牢獄從來是陽光不到之處。金庸描寫羈押囚禁之地甚多,但《笑傲江湖》囚任我行,《俠客行》羈白自在略有雷同。《連城訣》中描寫丁典、狄雲之 遭遇則較為獨特。而黃裳黃藥師羈縻周伯通,老頑童卻於嫉妒孤獨之中,發明「雙手互博」之無上功夫,恐怕是由茨威格《象棋的故事》主人公自弈導致警世分裂的故事得 到的啟發,只不過以喜劇方式處理罷了。
金庸糾結全篇樞紐,或組織情節高潮,調動隱密社會各派一時並現的基本手法有三:曰「武林大會」和尋訪「武林秘笈」或「藏寶圖籍」。「武林爭 霸」(尋訪武林秘笈,亦為爭霸而起)之大事,如「華山論劍」(《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會(《倚天屠龍記》),「俠客島」邀請 (《俠客行》)等等,幾乎每部都有。其事本無可能,後期金庸小說創造出一些準宗教組織,來豐富小說背景,設置怪異人物和魔幻武功,如被稱為「魔教」、「邪 教」之「日月神教」、「神龍教」、「星宿派」等,為隱性社會中最隱密者。以其宗旨但奉現任教主,非關教化救渡,而殺人作孽,荼毒生靈以為樂,隱然有王霸天 下之志,因此每為「爭霸」行釁爭端,挑起武林大亂。惟有「明教」是一例外。按明教為歷史實有之宗教派別,其前身唐時由波斯傳入,但自北宋方臘即被視為「食 菜魔教」,以後一直受到壓制。金庸以其異域風情、神秘傳說、美麗人物,加諸小說鋪敘描寫之中,時有唐人韻味。小說寫明教抗元成就大業,卻以狡詐陰險之朱元 璋位登九五,教主張無忌等「心灰意懶」,退隱山林為結束。金庸認為:「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裡。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 『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慾。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倚天屠龍記》後 記)

而尋寶故事向為希臘神話所善,本非中土故典。但金庸善以該事為大關目,如「高昌迷宮寶 藏」(《白馬嘯西風》)、「建文寶藏」(《碧血劍》)、「闖王寶藏」(《雪山飛狐》)和「滿州寶藏」(《鹿鼎記》)。宮中帑藏、器皿、鑄為餅,每餅千金, 約數萬餅,騾車載歸西安。」未言終歸何處。後世傳言紛紜,如張一䊵先生有歌曰︰「莫打鼓來莫打鑼,聽我唱個因果歌。那李闖逼死崇禎帝,那文武百官一網羅。 那闖將同聲敲夾烙,霎時間金銀堆積滿巖阿。沖冠一怒吳三桂,借清兵驅賊出京都。賊兵捨不得金銀走,馬上累累『沒奈何』(自注:金銀大塊名)。一路追兵潮湧 至,把金銀向山西境上掩埋過。賊兵一去不復返,農夫掘地富翁多。三百年票莊稱雄久,不成文法孰嗟磨。相傳是亭林、青主兩公筆,這一樁公案確無訛。」寶藏引 得秘密幫派鬥角鉤心,處心積慮,紛爭不已,從而凸現「名門正派」興復大業之苦心孤詣,同時迭宕情節,設置懸疑,平生無限曲折風波。惟韋小寶雖費盡周折,力 挫群雄,從《四十二章經》中取得滿洲寶藏圖籍,結末「閑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著康熙的 交情,才不忍去斷他龍脈。」既與作者表達之主旨相合,又留下懸念供讀者玩味,是一意外安排。

四、正邪人物與黑白兩道
江湖社會所以分化產生了「黑白兩道」,區分在於其「道」之宗旨是否正大,手段是否光明,而核心在於領袖人物的人格指向。隱性社會置身法律之 外,其奇人逸士為人行事,常有出人意表者。金庸小說描繪的主角,從強調「正邪分明」(如《碧血劍》之袁承志、《射雕英雄傳》之主角郭靖),到「亦正亦邪」 (如《神雕俠侶》之楊過)、再到「無正無邪」(如《笑傲江湖》之令狐沖)和「無所謂正邪」(如《鹿鼎記》之韋小寶),表明著作者極深的感喟,而江湖上所謂 「黑白兩道」之界限也逐漸趨於模糊。這種表述的變化,與其說是宣示江湖風波之詭異,不如說是表現了時代、社會價值觀念從一元到多元的流變。
莊子嘗言︰「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 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孔子往見,欲以「三德」說之。不意竟為盜跖所痛斥,以為「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 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以致「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其後子張詰難於滿苟得,竟為其「無恥者 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的言論和舉例所屈。(見《雜篇‧盜跖第二十九》)莊子在這裡以寓言形式表述的,除了他一貫的「彼亦一是非,此 亦一是非」(《內篇‧齊物論第二》)觀念外,也道盡了社會變動時期價值觀念的轉移和多元化趨向的實情。
金庸當然不是「無是非」論者,而且中國武俠小說的靈魂和魅力,始終在於著力闡釋「俠義」二字的真諦。金庸曾言:「我企圖在本書中寫一個急人 之難、行俠仗義的俠士。武俠小說中真正寫俠士的其實並不很多,大多數主角的所做所為,主要是武而不是俠。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此之謂大丈夫。』武俠人物對富貴貧賤並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於威武,這大丈夫的三條標準,他們都不難做到。在本書之中,我想給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 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只是在我所寫的這許多男性人物中,胡斐、喬峰、楊過、郭靖、令狐沖這幾個是我比較特別喜歡的。」(《雪山飛 狐》後記)即使被視為「反英雄」代表形象之韋小寶,金庸也認為「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鹿鼎記》後記)面臨康熙帝與天地會不可調和的衝突, 韋小寶的解決方案倒也直截了當:「既能讓皇上歡喜,又顧得了朋友義氣,而奴才自己這顆腦袋,仍是生得牢牢的。」「皇上要我滅了天地會,我不肯幹,那是講義 氣。你們要我去刺殺皇帝,我也不幹,那也是講義氣。」(49回)
金庸小說的「正邪」人物已形成燦爛的譜系。如果說開初的主人公陳家洛、袁承志、郭靖都還是大義凜然、愛憎分明,頗有些「高大全」的話,一路 寫下來變化紛呈,如《天龍八部》中多情如賈寶玉之段譽,豪爽類魯智深之蕭峰,篤厚似劉玄德之虛竹。金聖嘆批點《水滸傳》,以為李逵是「一片天真爛漫到 底」,這其實是從戲劇臉譜發展出來的通俗小說傳統,金庸還把若干人物形象「符號化」,如阿朱的黠慧,阿紫的刁蠻,李莫愁的情怨,楊過的狂傲,小龍女的冷 艷,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江南玄素莊莊主石清、閔柔夫婦黑白分明,卻生了一對正邪分明的雙胞胎(《俠客行》),正所謂「龍生九種,種種不同」。尤其是華山 論劍之「東邪西毒北丐南帝中神通」加上老頑童,更是刻意以人物正邪相間,性格差異造成的反差,來擴大小說容量。至於描述如戚長發之深機、岳不群之偽善,則 需著意鋪排,逐次點染,在一個較長的過程中顯現出來,是要費些手段周章的。這類形象錯綜於金庸人物譜系之中,無疑展現出作者對人生的感悟理解,也豐富了作 品的內涵。

金庸的主人公們最終都歸於隱逸。莊子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內篇‧ 逍遙游第一》)「俠」之謂「俠」,命運如是,理想亦當如是。《游俠列傳》謂︰「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 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金庸的讀者大抵是「以中 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他們從金庸的人物系列中各取所需,悠然心會,「黑白」「正邪」與否,或許倒是次要的了。
大率而言,金庸生活和寫作的時代,是一個意識形態至上的時代,而且相當長的一個時期, 不同意識形態發生尖銳衝突,以致具體化到每個人的每件事都需要表明「立場態度」的地步另一方面,「神聖化」的意識形態體系又在不斷地變化之中,從「排滿 革命」到「五族共和」,從「大割資本主義尾巴」到「顧客是上帝」和「市場經濟」,價值體系的動蕩搖擺,宛如一個無比巨大的萬花筒。金庸身處是非地外,自能 更容易地覺察到其中蘊含著荒謬的幽默。

餘 論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共工氏有子曰句龍,為后土……后土為社。」《禮記》︰「句龍為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
「會」本義為聚合匯集,《易‧乾》︰「亨者,嘉之會也。」《論語‧顏淵》︰「君子以文會友。」鄭玄注《中庸》「仁」曰「與人相偶」,「偶者,會也。」引申為際會,《文選‧漢陳孔璋(琳)為袁紹檄豫州文》︰「此乃忠臣肝腦涂地之秋,烈士立功之會。」
以此觀之,傳統中「社」與「會」,都是自治組織,且是中國社會不可分割之部分。分別而又咬文嚼字地說,「社」更接近於地域結合,「會」更合 於同道聯絡。至於後世「社」「會」用於團體組織時,時有互訓之義。近世日人翻譯society,首以「社會」一詞為其對應。以西人眼光看,仍有「法理社 會」和「禮俗社會」之別。我以為,即便在統一價值系統和法律環境的顯性社會中,仍應當給區域性(社)和行業性(會)團體以相當的自治空間,以發揮「俠文 化」的道義功能補償作用。

這當然是逸出金庸小說以外的話題了。王夫之《薑齋詩話》云︰「作者用一致之思,而讀者各 以其情遇。」這道破了「詮釋學」的真諦要訣,讀者自有不問初衷,只論感受的特權。這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言論,絕無強作解人之意。如果有強加於金庸先生之 處,應該是理論的偏頗,而非筆者之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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